齐肃

Thou art the cherished madness of my heart.

一八一六年四月二十二日皮卡迪利

(第一人称斯科罗普戴维斯)



我走进他的房间时没有敲门,这是我在剑桥第二年时荣获的特权。他背对着门口坐在床上,比上周见面时还要瘦了些,散乱的发卷被四月的阳光冲淡成明媚的榛色,遮住了小巧的双耳和领子上方的一截脖颈。床幔系在床柱上,地面堆着皮质和木质的旅行箱。我把门掩好,绕过床尾,眼前浮现大马修斯介绍我们刚认识时的情形——他屋里有一面大镜子,我去借用的时候常见他带着卷发纸;虽然宿舍和其他男生一样不怎么整齐,书和骰子丢在地上,但人总是精致又漂亮的。

“斯科罗普,”他说,“她就给我留下了两个字,我的妻子,我的婚姻,到头来所有的痕迹只剩旧账簿上的两个字——“家庭”。”

他把一本灰突突的小册子放在身边,一只手在封面上拍了拍,并没有转过头来。

“还记得上次你在的时候,我把韦德伯恩的信扔进壁炉的事吗?”

“‘所有的女人都下地狱去吧’,你那时是这么说的,现在大概也是这么想的?”

“不,”他说,“那是气话,韦德伯恩是个好女人,我要是娶了她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,再说我其实根本想象不出一个比人间更糟糕的地方。”

他就不该结婚,我想,何况还是跟一个曾被他讽刺为“冷若冰霜的蓝袜子科学家”的典型英国淑女,不过从赌局里赢了钱再讲这个显得有些不识好歹。

“你把她的信都烧了?”

“没有,”他说,声音有些发抖,“尽管我既愤怒又震惊,但是我没有。我犹豫来着,想着也不是没人烧过我的东西,然后贝尔托人来要,我把它们都还了回去。”

“嘿,”我岔开话题,“你怎么知道是我,脚步声吗?”

“窗玻璃上有倒影啊,不然怎么听得出来,你的脚又不像我。”他说完短促地笑了一声。

我坐到他身旁,把账簿挪得远了些。他正低着头揪衬衫上的扣子,我拉着他的右手和我的左手叠在一起。五指相对,他的手比我小一圈。手小,但打人挺狠的,我想,被激怒后能轻易把对手的关节击脱。我肋骨上的淤青也是几天前才下去,一般的业余爱好者都占不到他半点便宜。

“瞧,你衣服脏了。”我示意他看他沾了墨水的袖口。

“我又不是每天都会花整整两个小时打理自己,布鲁梅尔那里也是穆尔拉着我去的。”

“但头发不能不管啊,”我说,“没那么卷了,多可惜。”

“是长长了而已。”

“剪剪吧,明天就走了,蛮荒之地没有那么好的理发师。要么我陪你过去,正好要买些牙刷什么的。”

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站起身,做手势让我别动,快步走到一摞皮箱前。我支着手肘,看他从最上面的那层取出一个圆盒来。

那是一个象牙挂坠,用细细的银链子穿着,里面是他的小像。他给我看了,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前掏出小折刀割了自己的一截头发。

他把头发夹进盒子里:“给。”

微凉的挂坠落在手心,几根发丝从缝隙中露出来,看起来颜色更浅些,近乎红色了。我抬头看他,阳光有些刺眼。

“我以为你只会送……”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,毕竟无论什么样的答案都足以打破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。

“我姐姐也有,”他说,顿了一下,像在解释也似掩饰,“我喜欢的人都有。”

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,看着他眼皮上青色的血管和淡粉色的边缘,我一瞬间产生了在阳光照射下他正变得透明的错觉。

他把手从我的抓握中抽出去,怼了一下我的胳膊。

“抱歉,”我说,“我犯傻了,我以为你会在阳光下化掉。”

“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像吸血鬼呢,”他揉着被攥红的手指,“霍布豪斯说我像狼人;‘那个女人’,”他露出嫌弃的表情,“叫我食尸鬼;晨报上那些异想天开的无赖把我比作塞壬;贝尔,我不知道她觉得我像什么,但总归不会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丈夫。”

“提到霍布豪斯,他明天也过来送你。”

总比其他几个话题好。

“照顾好凯姆,”他忧郁地说,“我总觉得大马修斯的事是我的错。”

“谁都不愿一语成谶,但事情已经发生了,我们也只能接受主的安排。”

“我想他真正意图惩罚的人是我——我的母亲,大马修斯,特丽萨,帕克,多赛特,温菲尔德,哈格里夫,埃德尔斯通……一个一个的。甚至我的名字也会毁掉那些珍贵的东西——穆尔的女儿,韦伯斯特的儿子……我时常梦见自己站在墓地里,四周的墓碑上刻着我爱过的人的名字。我敲击它们就像叩响熟悉的门扉,但是没有!没有一个人来回答我!我知道自己是注定被毁灭的,我从未要求诞生在这个世界,但既然无权选择,我也只好忍耐,尽可能抑制自己的本性。祈祷没有结果,我便不再恳求,前路没有指引,即使面对深渊我也不会踟躇。我努力过,抗争过;我不在意天堂的大门是否已对我关闭,如果质问和呼告永不能上达云霄,我只求地下的死者能够回应我,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,不是因为我爱过他们,那毁灭者才将他曾赋予的再次夺取。告诉我我的爱不是毒药,我的怀抱不是暗刀,给我许可让我用这干涸残破的余生继续去爱,去生活,哪怕是山水相隔背井离乡。”

“看开点,”我搭着肩把他搂过来,“哪有那么糟,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。”

“你又不知道,”他说,“你们都想救我,你也是,穆尔也是,霍奇森也是。”

“因为你也救过我,不仅是决斗和吞枪的那两回,多少次我割喉自杀都是你给叫的医生。”

“十二次!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你是怎么下的刀,”他笑起来,“你个疯子。”

“熟能生巧罢了,嘿!”

他伸手解我的宽领带,我忍住跳起逃走的冲动。我紧张什么呢,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我的伤口,几次等医生赶过来的间隔还是他用自己的围巾帮我按压止血的。他把领带丢在一遍,指腹在早已痊愈的疤痕上逡巡,带来些许幻觉的刺痛。比握手的时候感觉要粗糙些,我的后背崩紧了。

“呼吸,斯科罗普,呼吸。”

我的脸热起来,他离得很近,我只闻到了些微乳香和罗勒的气味。

“我走之后你别这么干了,”他说,“又不是真的想死。”

“嗯。”我还为自己刚才居然忘记了呼吸而窘迫。

“也别老去赌了,没什么意思。”

“不赌更没什么意思。”

“也是。”

我们相对着凄凄惨惨地笑了一会。

“其实赌博最迷人的就是瞬间的不确定性,就像求爱和决斗一样,”他说,“求爱是胜率最小的那个。”

天色不早了,我不希望在杂货店扑个空,便站起来对着立柜上的镜子系领带。他想起来男仆刚刚给支到出版社去了,便也自己套衣服。

“你还爱她吗?”我冒失地问了一句。他正把那账本锁进皮箱里。

“我被打败了。”他看似想用很多话来解释这五个字,但最终只是仿若无事一般扭开头去。

“晚上去可可树吧。”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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